張煒、陳沛:少年的風——關于《北風啊北風》的對話
《北風啊北風》是我省作家洪浩的一部長篇新作。作品記錄了一個1960年代出生的半島少年的家族史和心靈史,形態上兼具傳統與現代、虛構與非虛構的特點,風格樸實而浪漫,在讀者中引發了較多的共鳴與爭論,也引起了業內人士的注意。在此,作家張煒、陳沛以筆談的形式,對書中的諸多問題進行了深入梳理與分析。
(《北風啊北風》書影)
《北風啊北風》,洪浩著,漓江出版社2022年8月第一版,定價:59.80元
陳沛:兩支足壇勁旅,決賽中狹路相逢。開場五分鐘,某隊連進兩球,我們稱之為夢幻般開局。洪浩的長篇小說《北風啊北風》,也有夢幻般的開局。第一章題目是《籬笆間隙的陽光》,三歲的“我”看到奇異的一幕:“西斜的陽光從籬笆墻底部的間隙透射進來,照亮了我赤裸的雙腳,也照亮了地面上大大小小的蟬洞。那傾斜的光柱就像許多把寶劍插進院子,讓我感到驚異。我蹲下身,呆呆地瞅著。我看到無數微小的顆粒在光柱里浮游,紛攘,喧騰,呈現出浩大的景象,成為驚心的奇觀……”讀到書的后半部,知道作者是詩人,才恍然明白他何以寫出大段詩一樣的文字。這一章還寫了蟬蛹,寫了蜻蜓。有趣的是,蟬蛹蟄伏于地下數年,一朝拱出,爬到樹上蛻變,飛翔高歌;蜻蜓的幼蟲水蠆則在水中長大,附在草尖上蛻變,在天空中自由飛翔,讀之,不禁浮想聯翩。人的精神也是會蛻變的。一旦離開“地下”或“水中”,掙脫束縛,呼吸到自由的空氣,能夠在向往真理的途中飛翔,是何等的幸福!文字有詩意,不僅僅是指文詞漂亮,更重要的是其蘊含的詩意。在這里,陽光,蟬,蜻蜓,都遠遠超出了其本身的意義。
張煒:與其說這是一部長篇小說,還不如稱之為長篇紀實散文,是一疊少年記憶卡片。它寫得樸素自然,沒有什么花招。作為寫作者來說,他采用的是一種古老的手藝,即一直沒有多少改變的傳統手藝。這也是讓我們的閱讀感到舒適的原因。作者從頭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旁若無人,細細道來。這樣的文字樸實無華,贏得了信任。我們知道,閱讀中一旦失去了信任,面前的文字也就失去了多半價值。人們總是愿意讀到真實的、可資參考的內容。如果閱讀的前提是虛構文字,那就需要作者具備極為迷人的想象力,還需要令人嘆為觀止的語言技能。然而事實上,時下的極大一部分虛構文字是沒有這樣的水準的,常見的倒是無所顧忌的胡言亂語和胡編亂造。所以我們不愿意讀通常意義上的虛構文字。而我們手邊的這部作品沒有盲目追隨恣意虛構的風氣,只是瞄著真事娓娓道來:從少年時代,從最早的記憶寫起。
陳沛:書從1960年代后期寫起,地點是農村。凡是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當時農村的生活狀況。“我”的三舅,一個聰明而內向的少年,因為區區五元錢,而吊死在他母親的臥室里。三舅之死,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其中“我”母親就因此而抑郁,差掉丟了工作(到最后還是丟了),而且,初戀情人也離她而去。重重打擊之下,母親對自己的婚姻大事也無所謂了,因為遇到命途多舛的父親,以至于困頓一生。三舅之死是整個家族悲劇的開始,這一事件,折射了人性的暗影,也是作家對親情的沉痛的質疑。
張煒:這是過去的一段真實生活的記錄。因為寫到了那樣的一個時代,所以只要平靜地講出某種真實,就已經讓人撼動了。那是一些超出許多人的現代生存經驗的事件,關于貧困和死亡,關于普通人的故事。這種波瀾不驚的敘述在書中俯拾皆是,它的內里都是一些引人深思的生命之殤。這些都可以用來對照我們自己、我們正在經歷的生活,從中發現時代的變和不變。一個少年的眼睛是清明的,這雙眼睛看到的一切,轉述時應當沒有偏見。整部作品都因為這種無偏見的記述,而顯出了它的難能可貴。
陳沛:你見過土坯做的衣柜嗎?肯定沒有。但作為主人公的男孩家里卻有過,并且使用了二十多年。這是有力的一筆。這樣的敘述頂得上千言萬語,它只能出自真實生活。在這種情況下,貧賤夫妻間的矛盾沖突以及對男孩的影響也就真實可信。類似的描寫書中還有許多,比如第十二章,《黑貓傳》里,寫到黑貓為逃避貍貓追咬而使出的絕招“過山跳”,也讓人印象深刻。有些時候,讀過一本書時間久了,故事情節模糊了,幾個精彩細節卻還像電影特寫鏡頭一般,深深地刻在腦海中。
張煒:關于東部半島地區的風物及生活場景,是書中另一些引人注目之處。泥巴做的家具,這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半島是常見的。這不是風俗,而是貧窮所致。書中的動物、植物、大自然,都有濃烈的地域色彩。書中極為罕有地寫到了半島之外,如魯北地區,作者的所見所聞立刻有了別一種色調。這是真切的憶想,是少年的追憶。
陳沛:寫作是創造,創造就要敢于突破,《北風啊北風》在突破國人“為尊者隱”的傳統方面,可以說開風氣之先。中國人歷來有為尊者隱的“傳統”,尤其是父母,家人。前些年我弄祖譜,為了給每一個人寫小傳,采訪了許多族人,對于先人的成就,大家都生怕遺漏,而對尷尬歷史則諱莫如深。為照顧族人及后代,寫到這些時,我都以“半生坎坷”之類的詞搪塞。本書作者對于生身父母的遭遇,以及他們自身的性格缺陷,他們之間的齟齬,都秉筆直書。在我所讀到的有限的自傳類型的作品中,這是少見的特例。
張煒:老實人的敘述,不僅保留了孩子的視角和心理特征,還有一個原則,即不想踏破紀實和虛構的界限。而時下的寫作中,一直恪守這個界限也不容易,并非人人都能做到。作者講述親人的往昔,因為老實,會將一些通常“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節流泄出來。這樣做更多的不是勇氣所致,而是為人老實的緣故。這是一種生命品質,這種品質用來作文不一定是最好的,卻能夠產生格外動人的力量。我們從這部書中,時不時可以感受到作者憨厚的心緒和樸直的情感。這在當下的寫作中已經是不可多見的現象了。一個寫作者的求真務實、坦蕩無私,往往是最能打動人的。
陳沛:讀《北風啊北風》,常常陷入困惑:這是小說嗎?讀上去更像非虛構,至少是散文,況且每章又以詩作結(盡管這些詩寫得空靈美妙),難免產生“大雜燴”的感覺。但仔細想想,作者說這是小說,自有其道理。三歲的孩子能記得什么?會被籬笆間隙透過的陽光迷住?只能是作家的虛構。更有力的證據是,寫“我”出生時,因為知道自己不受待見,“我”偏不哭,弄得大人們非常緊張。這顯然是小說筆法。
張煒:這大致還不是小說。作者在努力回想少年時代,有時難免帶出一些刻意想象的成分。這如果是有意的,那可能是多少受了早期現代主義小說的影響。如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之類,因為太細發太追究,我們現在的人已經很難消受了。這本書中的個別段落也閃爍出那樣的意味。這也許是作者于不自覺中形成的。他只想再現一種真實,力氣用過了,就有了早期現代派的氣息。好在這終究不是大疵。至于書中出現了詩,而且不少地方說來就來,倒是值得我們好好注意一番了。因為這些詩的大力抒發,于整部書的氣質稍有不合,似乎顯得不夠老實,所以就得認真辨析一下。仔細閱讀后,最終得出的印象還是一種老實:本來正樸實無華地寫著往昔,因為想起了母親,或寫到了其他令人心動而不能自抑的地方,作者就不管不顧地寫起了詩。這種抒發在許多時候是樸拙可愛的,將較原始的寫作沖動無掩飾地呈現出來,也算是一種自然態,反而稚氣可掬。
陳沛:作者在文末附有寫作時間,從1984年(18歲)一稿,到2015年(49歲)四稿,前后歷經三十多年。這真可以說是一場漫長的寫作。從出生寫到15歲,平均每年分到約一萬字。而三十年漫長的寫作,盡管經過了反復的修改和潤色,讀時,還是感覺前后文字似乎有些不夠統一。也許存在這樣的可能:18歲寫初稿時,朝氣蓬勃,詩興沖動,一揮而就,文字偏于空靈;成年后補寫的若干文字,多了老成,少了銳氣?還有一個可能是:寫嬰兒和少年時,畢竟記憶不夠清晰,想象和虛構的成分就需要多一些,而上學和一只腳邁進社會后,那些刻骨銘心的事件都記得清清楚楚,寫起來就不自覺地“實話實說”。當然,這只是猜測。而猜測,也算是讀書的樂趣之一吧。
張煒:這部書的令人喜賞處,還在于它沒有時代的通用語調。這是極難得的。每個時期都有類似的“語調”,我們打開一本書一本雜志,總會發現這樣的語調,那大致是一種相似的氣味、差不多的造句方式,都是我們所熟悉的。除了語調還有內容,如果說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文學多有某種“火藥味”,那么接下來的一個世紀則多了些血腥、暴力和性之類,還有一些故意追求的頹廢氣。這些如果看多了,也頗不舒服。這本書中的少年卻是正常的,他一直在成長,沒有時髦的頹廢,也沒有對血腥和性的向往,就連探頭探腦都沒有。他只是自然而然地在一種可信的環境中長大,接受和行走在自己的命運之路上,迎著少年之風的吹拂。我們知道西方有一句藝術名言:現代主義是沒有遺囑的。是的,就因為遺囑的缺失,后來者也就無從執行,最終只能產生一種并置的喧囂:每個雄心勃勃的寫作者都想確立某種現代標準,但無論是誰都難以如愿以償。令人眼花繚亂的喧囂將淹沒一切。我們由此可以設想,現代以來,最好的創作路徑仍然是向遙遠的經典致以敬禮,是對它的一次次懇切的呼應。這就需要一種質樸和誠實。由此,我們寧可閱讀一份老實本分的心靈與生活的記錄,也不愿將自己淹沒在絕望的、震耳欲聾的拼命呼號中。
(原載2023年8月23日《中華讀書報》“書評周刊·文學”版)
附:
《北風啊北風》內容簡介
本書是一個詩人的兒時記憶:親族家庭的苦難與恩怨,匱乏歲月的童趣與尷尬,少年內心的創痛與陰影……作品真實地記錄了成長中的驚懼與痛楚,以及關于愛心的尋覓與思考。最終,一切都化為澄明豁達的詩意,和堅韌的人生信念。故事和文字樸素真摯,既有催人淚下之處,又讓人欣慰篤定,溫情脈脈。
追溯往事,是對命運的考查,也是對童心的緬懷。這些飽含鄉愁的心靈珍藏,帶有特定年代的許多信息,可供今日孩童參照對比,同時深具啟迪意味。
作者簡介:
洪浩,1966年生,山東威海人。長期從事文學期刊編輯工作,現為山東煙臺市作協副主席,萬松浦書院駐院作家,《萬松浦》雜志特邀編審。有詩歌、小說、散文、隨筆、文學評論等300余萬字散見于《當代》《十月》《讀書》《天涯》《散文》《詩刊》《芙蓉》《北京文學》《山東文學》《名作欣賞》《百家評論》《文藝報》《文學報》《中華讀書報》等報刊。著有長篇小說《美狐嬰寧》《北風啊北風》等,選評或導讀當代作家讀本叢書多種共1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