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豆腐
艾瑪
林與妻經營著一家雜貨鋪,幾十年來一直過著簡單安靜的生活。林沒有子女,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嗜好,他的妻喜歡打麻將,但也并不上癮。經營雜貨鋪所得不豐,但林與妻所求亦不多,豆腐青菜,布衣陋室,亦自歡喜。又適逢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年月,林的生活里委實沒有什么值得他操心的事,所以一過四十,林就一味地發起福來。
林與妻生活的這座小城位于濕熱的南方,香樟樹濃郁的陰影常常遮蓋了大半個街道。發了福的林每日坐在光線黯淡的雜貨鋪里,手捧一杯清茶,看街上車來人往,聽微風掠過樹梢……四季變換,光陰荏苒,雨雪風霜露與電,林都只作如是觀。
一日午后,晴空突變,風雨大作。
林坐在雜貨鋪內,見門前的行人鳥獸一樣四散奔逃,街道、樹葉與屋瓦都被密集的雨點敲打得噼啪亂響。很快,空氣中彌漫起一股濃烈的雨水的腥氣,令林忍不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林打完噴嚏,抬頭卻見一位老人搖著一把紙扇,不緊不慢地踱步走進了雜貨店。林平??偸前察o地坐在店內一角,從不在客人進來的時候起身迎客,這日,見老人進來,林竟不由地站了起來。
老人氣質安詳,身材高大,滿頭如雪。林恍惚覺得曾在哪里見過他。
老人徑直走到林的面前。
老人把手里的紙扇合上,微微俯下身來,雙手按在林面前的一張泛著油光的松木桌子上。老人用一根青白枯瘦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微笑著看著林說:“我在鳳來旅館住了七日,七日見你都如一日。我想,你一定是林,這一回我大約不會搞錯!”
林有些驚愕地看著老人。
雜貨店對面就是鳳來旅館,隔著一條并不寬闊的街道,鳳來旅館狹小的前門就夾在一家鞋店與一家服裝店之間,是很不起眼的,以往林都沒怎么注意到它。當然,林偶爾也會看到跑長途路過小城的卡車司機,將裝滿貨物的龐然大物般的汽車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彎進附近的某條小巷后,拖著疲累的身軀、拎著只癟癟的帆布包前來入住。旅館的老板,林也是認得的,是一個臉型狹長、顴骨高聳、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常年要喝銀環蛇泡老酒來對抗家族遺傳的某種病因不明的萎癥,年紀似乎與林不相上下,走起路來身子左右搖晃,腳板拖得地面沙沙發響。林偶爾也會在街上碰到他。碰到時,彼此微微頷首而過,并無什么別的交集。
老人直起身來,環顧著雜貨店琳瑯滿目的物品。
老人從身邊的貨架上取下來一袋兒童字母餅干,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老人把餅干放回到貨架上后,轉過身來微笑著對林說:“我乘坐K75次列車去另外一座城市,聽到列車上的廣播里報站名,突然很想來看看你。我先去了你最初工作的那所中學,學校的看門人告訴我你早就辭職了,讓我到這家雜貨店來找你……呵!真是不錯!一個歷史老師的雜貨店,所售的東西居然都是真貨!”老人笑著把餅干放回到貨架上。
林困惑地看著老人。
林當年離開京城到這座小城來,坐的也是K字開頭的某次列車,陳舊的深綠色車體,老式的火車頭,開動的時候“嘭嚓嚓、嘭嚓嚓”地像是要跳華爾茲。不久的將來,更快更舒適的高鐵將要取代它們。幸福號,每天的電視新聞里都有關于幸福號高鐵列車的報道。林的妻子希望有一天他們能乘坐幸福號去旅行。
林不解地看著老人,滿腹狐疑地問道:“您是……”
老人微微一笑,道:“——我是金生。”
“金生”這個名字就像一陣風,忽地吹開了一扇虛掩的門。林看到了一段被他遺忘在門后的色彩斑斕的光陰……有那么一瞬,林仿佛被一道強光照到,很有些頭暈目眩。
老人將手中的紙扇停在胸前,扇面上“微風徐來”四個墨字就像棲息在空中的蝴蝶。林隱約想起來,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一把紙扇,很多年前的一個令人悲傷的夏天,他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臨來這個小城的中學報到前,他在這把紙扇上寫下了“清風徐來”幾個字,然后把這把紙扇寄給了一個叫金生的筆友,并在信中附上了新的通訊地址。不過后來,他來到這個小城后,就再也沒有給金生寫過信,也沒有收到過金生的信。林自己并不能說清楚后來何以突然喪失掉了對這種交流的興趣,他只是換了另一番心境去活——他活得很好。生活就像一條流向不明的河,不可知的事情總是要比人們料想的多。
老人搖了搖手中的紙扇,笑道:“旅館電扇的插座壞了,老板總也不來換,我就自己出來買插座。我在這城里先后買了四副金牛牌插座,只有昨天上午在你妻子手里買的那副是個真貨。林,是的!一切都再明了不過,對我們普通人來說,只要學會把握如此簡單的一點東西,就能讓自己像神仙一樣過一種問心無愧的生活。”
老人把紙扇塞到了林的手中。
老人離開雜貨店后,林依然立在原地發呆。門外已是雨收風住,經過一場暴雨的洗禮,空氣澄澈如水,香樟樹的葉子翠得逼人眼目。街道很快重新變得擁擠嘈雜,喧鬧聲像潮水一樣涌進雜貨店,一波接一波地拍打林……林看著手中的紙扇,恍若是在夢中。紙扇的一面是“清風徐來”幾個字,另一面卻是一片素凈,點墨未著。林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離他的妻子打完麻將回家還有兩個多小時,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坐在桌后打個小盹的。林看著門外喧鬧的街道,想,這到底是不是個夢呢?
林想起來與金生通信的那一段時間。林開始給金生寫信的那年,十七歲,是A大歷史系一年級的學生。去A大所在的京城讀書是林有生以來走過的最遠的路程。林的家鄉是湘西北的一個小鎮,林在那里度過了年少時的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大約是在上初中的時候,林在數理化這幾門學科上開始表現出非凡的天賦。林的父親是涔水鎮小學的體育老師,每天的工作就是教不同年級的孩子們如何將一只舊皮球從操場這一頭拍到那一頭。沒有人叫他老師,人們只是叫他老林。老林預測到兒子將要擁有的遠大前程,很為林感到驕傲——那時候社會上正流行一句話,“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是林在上高三的時候,突然迷上了歷史。林在孩童時代的朋友,能跟他一樣風平浪靜地長大,又能順利進入高中的,可以說屈指可數。他們有的毫無征兆地淹死在涔水河里,有的早早輟學,十六七歲就流落到異鄉,不知所終……非常奇妙地,歷史書中那些流水一樣逝去的人與事,在林的心里喚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情,隔著那么一段時空距離,他覺得自己反而可以把一切都看分明。后來他令周圍的人都大吃一驚地成了最不被看好的歷史系學生。讓林感到安心的是,他的父親,卻并不因為他報考了歷史系而感到失望,世間事總是變幻莫測,昔日歌舞地,今為鬼狐眠。林上高中的時候,流行諺語已變成“有個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林的父親或許是知道自己絕對算不上是個“好爸爸”的,所以他呆呆地看了半天林的錄取通知書后,抬起頭非常平靜地對林說:“——喜歡什么就學什么吧。” 林還是于父親的平靜中看到了些許無奈,他覺得那一刻的父親,就像是一個打了敗仗又不幸做了俘虜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去相信還有一條“繳槍不殺”的路可走一走。
林第一次知道金生,是在一本叫《史海拾遺》的雜志上。那本雜志實在算不上是什么正兒八經的學術雜志,紙張和印刷都有些粗糙,所刊文章的行文大都旁逸斜出,不常具備學術的嚴謹面孔。它能進學校圖書館,不過是雜志社積極贈刊的結果。有天下午,林看書看得有些累了,想調節一下大腦,就順手拿起一本《史海拾遺》翻了翻,碰巧翻到了金生所寫的那篇文章。此刻,林站在雜貨店內,已經想不起來金生那篇文章的題目了,但大體的內容他都還能記得起來。金生以一種獨特的視角描述了很久以前發生在西方的一場革命,在這場革命中,國王丟掉了自己的腦袋。林從金生的文章中讀到了革命群眾的痛苦與茫然,無知與彷徨。不明緣由的,林一下就被這篇文章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些氣味獨特、曾被他視若無物的珍寶,它們在那,一直在那……林的整個心身都為之顫栗起來。在林以往的閱讀中,革命群眾總是智慧的,他們像洪峰一樣,把一場革命像小舟一樣推涌到理想中的前方。在金生看似詼諧的語氣中,預示著所謂正義的暴力那可能的無趣而荒謬的一面。林望著窗外高大的樓宇在草坪上投下的厚重陰影,不由會心地笑了,日常的事物不經意間就已曉喻一切,愈是高大的背影,身后的陰影也會愈長。林趕緊把自己正在閱讀的史學經典放下。林從踏入大學校門開始讀經典,他的計劃是,先把前四史讀完,再讀后四史,然后選擇一個“點”進行縱深研究——他打算這樣干一輩子。林當時已經研讀完前四史中的兩部,沒有發現什么意外,一切事情的發生與結束、一切生命的出現與消失都合情合理,也都扣人心弦。讀完金生的文章,林把雜志合上,發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呆,林當時已預感到自己的學習計劃乃至整個人生,可能都會因為金生的出現而有所改變,因此在驚訝的同時,林也有隱隱的不安與失落……此刻,雜貨店里的林,手里攥著一把舊紙扇,隔著二十幾年的光陰,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一個青澀少年,如何把那本《史海拾遺》推到一邊,急匆匆地跑去圖書館樓上的文史館,接下來他還會去馬哲館,藝術館……
林也還記得自己是怎樣弄到金生的通訊地址的。二十多年前,通訊遠沒有現在發達。林從雜志上抄下雜志社編輯部的電話后,馬上跑到校門口的公用電話亭去打電話。電話總是無人接聽。林沒有放棄,堅持每天都去撥打幾次。這樣堅持了半個月后,在一個飄著薄雪的冬日的下午,電話那一頭終于傳來了懶洋洋的一聲“喂”,林要到了金生的通訊地址!打通電話的那天,林特別高興,他跑到校內的文具店去買了一沓稿紙,開始給金生寫信。金生的通訊地址是沿海的某個縣城,叫石城,石城橫街七十五號。林此刻還能很清楚地想起來。林把給金生的信寄出后,就開始掐指計算金生回信的時間,他迫切地需要進一步跟金生分享他的心得。在尋找金生通訊地址的那段時間,他已經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好幾本與那場異邦革命有關的書。林把書目的選擇定在那場革命發生前后的一段時間內,那個時間段內那個國家的藝術、文學以及哲學等書籍,凡是能找到的他都看。林無比興奮,每打開一本書都像開始了一場奇妙的歷險。在一本介紹西方官職史的書中,林發現了一副那位被絞死的國王的彩色肖像畫,這位國王之所以被寫進這本書,不是因為他是國王,也不是因為他后來被絞首,而是因為他發明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官職:宮廷掛毯侍從。國王很年輕,手里把玩著一把造型精美的金鎖,雙眉微皺地坐在一把華麗的椅子上,周圍物品的奢華精致達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天花板上滿是云彩般飄逸的鍍金雕花淺浮雕,栩栩如生的百合花瓷片鑲滿了國王身后的墻面,精美的帶阿拉伯花紋的掛毯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上……所有的東西都妙不可言。就拿國王身下的那把椅子來說吧,這把椅子——也許只是王宮里眾多物品中最尋常的一樣東西——是一把金椅子!做工的精巧令人嘆為觀止,微微斜削下來的錐形腿,腿上均勻鑿出流水一般流暢圓潤的凹槽,璀璨的金色貼飾順著椅腿拳曲向上,生出無限溫柔繾綣……就像過度的繁縟總是意味著藝術的淪落一樣,恣意的奢華從來都連接著末路。林看著坐在金椅上的國王,仿佛看到了一條汪洋恣肆的鮮血的河流……金生的回信非常及時,這令林很激動,及時的回信意味著他的去信引起了金生的共鳴。打開金生回信的時候,林的十指就像生出了羽毛,翅膀一樣在信紙上不停撲騰,以至于最后他不得不用深呼吸來使自己恢復平靜。金生的信出乎意料的短,顯得很匆忙,信紙上有淡淡的油污,散發著機油的味道。林手里攥著信紙浮想聯翩:也許金生是個年輕的卡車司機,精力充沛,長期走南闖北、一個人孤獨旅行……也許金生是一個耽于思考的機床操作工,心細如發,能克服一個機床操作工經常碰到的種種難題,比如工件加裝、大圓弧車削、和如何在數控車床上車V型皮帶輪槽……金生在回信中談到了那場革命中一個不為人注意的細節:國王第一次接見群眾代表的時候,國王溫和的外表、體貼的言辭很快消除了代表們的怒氣,最后他們跪下來,親吻了國王腳下的土地。群眾代表走出王宮后,他們中的一個,一位飽經風霜的漁夫說道:“如果我們的好國王,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就聽說有這些不公不義,一定早就還我們公道了!”還有一位女代表,手藝精湛的制帽女工,她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后,發自肺腑地感嘆道:“上帝啊,我們的國王,他長得可真像、真像是耶穌基督!”當然,這以后沒多久,漁夫,還有制帽女工,他們就和成千上萬的革命群眾一起,簇擁到了斷頭臺前,國王的頭顱未及落地,制帽女工就飛快地伸出手中的帽子,接住了幾滴飛濺的鮮血。
“呸!這哪里是人血!” 制帽女工伸出舌頭舔了舔帽子上的血,滿臉都是不屑。
林的妻子手里托著一塊豆腐,在黃昏降臨時回到了雜貨店。林的妻子打完麻將后,通常都會在回家的路上折到豆腐店去,買上一塊用井水做的豆腐給林。林非常愛吃井水豆腐。井水豆腐是這座小城的特產。小城臨河而建,河水清幽,但豆腐店做豆腐用的水,卻都是取自城外山上一座古廟的井水,因而這一城的百姓都把豆腐叫做井水豆腐。這天,林的妻子手里托著一塊井水豆腐回到雜貨店時,看見林手里攥著一把舊紙扇,低著頭呆呆地坐在那,廚房里鍋冷灶涼,沒有一絲煙火氣。林的妻子感到很意外。每天,她打完麻將回家的時候都是傍晚,傍晚時候的林不是在廚房里忙碌,就是做好了飯菜坐在餐桌邊等她。而這天林只是那樣呆呆地坐著,任由天光一點點暗下來,什么也沒有準備。
“你怎么了?”林的妻子走上前去關切地問道。
“來了一個朋友……” 林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他的妻。過了一會,林笑了一笑,道:“你知道的……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沒有見過面的朋友,我和他曾通過信,討論一個國王的死因。”
“一個國王的死因?”
“是的,有回你整理箱子,翻出來一封信,還記得嗎?王不能舉那回?”林站起身來,擺擺手對妻子說道:“你切點蔥把這井水豆腐拌一拌,我去買幾個饅頭回來吃。”林說完就匆匆走出門去。
林的妻子看著林日漸闊大笨重的背影,不由笑了。她想起了當時看那封信時的情景。那時他們新婚燕爾,年輕的林還瘦削得像竿竹子。他們結婚沒幾天,林就愛上了雜貨店清靜的生活。“學校就像一只蜂桶,成天只是嗡嗡嗡、嗡嗡嗡……”林很有些愁苦地對她說。沒多久,林就毅然辭去了中學歷史老師的教職,開始和她一起打理雜貨店的生意。
林的妻子記起來,當時林從那所中學的教師宿舍里搬過來幾只皮箱,她在為林整理其中的一口舊皮箱時,發現了一疊用橡皮筋捆扎在一起的信。她以為是林的某個舊情人寫給林的,于是滿懷好奇地打開了其中的一封。林的妻子展開信紙一看,上面只有四個字:王不能舉。林的妻子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她正好知道“不能舉”是什么意思。那個“王”是誰呢?為什么會有人專為這個寫封信來告訴林呢?林的妻子自小在雜貨店長大,從未離開過這個小城,情史簡單清白,她希望她的婚姻生活也能清白簡單。一個小城里的小小的雜貨店,能鋪得開什么呢?林的妻子手里攥著那封信,想來想去,認為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林的舊情人寫信告訴林,她的丈夫,一個姓王的男人,不能人道。一個女人寫信告訴一個男人,她的丈夫不行,這樣一封信意味著什么,傻瓜也能猜得到。為此,林的妻子度過了一個憂心忡忡的新婚期,痛苦和猜忌幾乎令她窒息,她飛快地消瘦下去。不久,林察覺到了妻子的異樣,跟在妻子身后細細追問,這才知道了妻子莫須有的憂愁。林在雜貨店的一堆五金件后面追上妻,他把妻子摟在懷里,為妻子講述了他與金生的通信,以及那位國王的死。林告訴妻子,金生認為,這場被很多人贊譽為歷史上最徹底的革命,借助了一個流言,騎上了一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暗箭最后得以抵達終點。因此金生認為,歷史偶爾也會被人操縱,很難真正交還到人民手中。林的妻子不懂這些,她關心的是,會使一個國王丟掉性命的流言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流言呢?林告訴妻子,在那個國家,歷代國王都被賦予了神性,人們已習慣于把他們的國王當做神來敬仰,革命發展到一定地步,就很難再深入下去。不久,兩幅精美的蝕刻版畫的出現改變了這個局面。這兩幅版畫一看就知是出自名家之手,技法細膩,色澤明快,人物呼之欲出、栩栩如生。一副刻繪的是國王與王后在床,而國王卻不能舉起的模樣,另一幅刻畫的是王后與眾侍衛淫亂、并誕下王子的場景。這兩幅版畫很快就流傳開來。為滿足更多的人欣賞的需求,無數的復制品也應運而生。這個國家的民眾飽覽了國王的床幃,這才如夢初醒,國王不過是豬豕!甚至比他的臣民還要卑下——他的臣民至少還能克盡人事,為自己延續血脈。這兩幅版畫就像兩把利劍,直插國王神圣的兩肋……
林的妻子聽完這個故事,很訝異男人的古怪,幾百年前的老經,翻著有什么意思呢?而且,這老經,還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那么一個地方的老經!
林的妻子還記得林當時把她摟在懷里,有些羞愧似的在她耳邊喃喃低語:“這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我來到這個地方,遇到了你,還有你的這個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雜貨店,多少年過去了,許多東西都沒了,它還在……金生過于關注某種表象,而我則不再把腦袋探進過去,探聽與猜度都無意義。我想,所有的過去……”林把懷里的妻子使勁地摟了一摟,道:“所有的過去,都不過是在提醒我們要珍惜現在,稍縱即逝的現在。以前,我是那么熱愛閱讀,樂意接受別人在書中告訴我的一切,現在我才慢慢明白,讀書,實在是一件十分無趣的事情呢,我曾經苦苦尋找的東西,并不在那些書里。”
林的妻子讀書不多,因而對讀書這事談不上有什么感想。只是,一個國王居然會因為不能人道而丟掉腦袋,這個故事令林的妻子感到新鮮。哈!想想看,一個國王,一個軟綿綿赤裸著的國王……她把臉埋在林的胸前,“咯咯咯”地笑個不停。那個晚上她和林前嫌盡消,極盡繾綣。日常生活的力量總是巨大的,在這個夜晚過后,林的妻子忙于雜貨店的生意與一日三餐,很快就把這個故事和這個叫金生的人,一并都忘了。
現在這個叫金生的人,居然還有心跑這一趟。林的妻子拌著豆腐,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地笑了。
夜幕四合。
林與妻子相對而坐,就著蔥拌豆腐吃饅頭。擱在窗臺下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一段廣告。一只壁虎沿著潮濕的窗臺慢慢向墻角爬去,林看見它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將細細的舌頭彈出,飛快地卷食了一只倉惶飛過的蒼蠅。
林的妻子為了打破餐桌上的沉默,講了幾個從麻將桌上聽來的笑話,其中一則笑話與愚人有關。說是一個小村里有兩個愚人,有一天,他們為天上那一輪圓圓的發光物體到底是太陽還是月亮產生了爭論。兩人爭執不下,恰好有路人經過,于是他們跑去向這個路人請教:天上這個亮晶晶的東西到底是太陽還是月亮?這路人抬頭往天上看了看,低頭沉思了一會,萬分抱歉地說到:“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因為我只是路過,并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林覺得這個笑話非??尚?。
“我不是這個村子里的人!” 林的妻子重復著這句話,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林也忍不住笑了,并從中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智慧。
“如果說給金生聽,他大約也會笑起來的吧。”林想。
林把手里的紙扇打開慢慢搖著,清風徐來,林一邊吃飯,一邊默默端詳著紙扇上陳舊且略顯稚嫩的字跡……昨日之日不可留。那些少年心事,于今天的他已覺陌生。
林看著手中的扇子,對妻子說道:“有件事,我不太明白。我去買饅頭的時候,順便去了趟鳳來旅館……”
“鳳來旅館?怎么——”
林搛了一塊豆腐送到嘴里后,說:“他們說,這幾天里,客人倒是不少,但是,并沒有一個叫金生的人入住過。”
林的妻子想了想,笑著對林說:“或許金生只是個筆名。以前,你不是也有過一個筆名的么?”
“那倒是……”林看了一眼妻笑吟吟的臉,有些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剛剛他向鳳來旅館的老板打聽,近來有沒有一個來自石城的金生,石城橫街七十五號的金生入住過。老板把旅客登記薄仔細地翻查了一遍,既沒有發現來自石城的旅客,也沒有發現叫金生的旅客。林走出鳳來旅館后,老板卻又一搖一晃地追了出來。“你確定,就是石城嗎?”老板滿臉狐疑地問林。林很肯定地說,是的,石城!老板于是告訴林,幾天前的電視里播放了一則水下探險的新聞,五十年前,就在沿海的那個地區,為了修建一座水庫以解決一省的稻田灌溉,人們淹沒了一座地勢低洼的縣城,這個縣城,就叫石城。
“七十五,會不會是……其實無?”老板說著話,搖搖頭,眼神卻異常地陰郁起來。他直直地看著林,說:“五十年前,我們都還沒有出生呢。”
“你真應該把金生留下來的,一起吃一頓晚飯該有多好。也不知道這些年來他過得好不好?我們可以請他去臨江樓吃飯的,現在好多人請客都是去臨江樓,在那里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清幽的河水。還不曾有朋友來看過你,我們也還從來沒有請過你的朋友到臨江樓吃飯呢。”
林對妻子說:“說到河水,我一直想問你,這條河是我見過的最干凈的河,這條河里的水是我見過的最清澈的水,我曾站在岸邊,數過河里的游魚??墒菫槭裁催@座城里的人只是用井水做豆腐?為什么不用河水呢?就連開在江邊的那家豆腐店,也是不畏路遠地跑去山上的寺廟里取井水回來做豆腐,這是為什么呢?”
林的妻子把碗筷放下,道:“聽說原先也用河水的,你一等啊——”林的妻子起身走到靠墻的一張桌子前,一個抽屜接著一個抽屜地翻了起來。林的妻子從這張桌子最底下的抽屜里翻出來一本舊書,她把書捏在手里,走到屋外往墻上拍打起來。林聽著黑暗中傳來的“啪啪啪” 的拍打聲,想象著灰塵飛起來的樣子……一小團一小團薄霧似的塵埃,煙花似地快速升騰、消散。
林把碗筷推到一邊,從妻子的手里接過了那本舊書。因為長久不見天光,書的紙張已變得非常潮軟,有些書頁都粘黏在了一起。書的封面暗污且邊角異常卷曲,林用指甲把書頁輕輕刮平,拎著書脊輕輕抖了抖。林把書舉到燈下,辨認了半天,才依稀認出了封面上“一只不肯離開的海豚”幾個字。
林的妻子拿起碗筷繼續吃飯。電視里開始直播幸福號高鐵列車的試運行,子彈頭形狀的火車頭、銀灰色的流線型車身看上去都漂亮極了。林的妻子兩眼盯著電視機,說:“寫這本書的人,就是在我們這個小城長大的。你把書翻到第一千零一頁——可能是一千零一頁——他在那一頁記載了一件事情,大概是在那一年的夏天,不過也有可能是在秋天——不記得到底是秋天還是夏天了!總之是某一年的某一天吧,確確實實就發生在我們這里。自那件事以后,我們這里的人,就都不肯吃用河水做的豆腐了。我小的時候還常聽人提起這件事,大家都說這個人寫的是真的,后來,人們就不太提起它了——時間太長了。但是豆腐呢,卻還是一直用井水做。大家都說那件事是真的。不過我并沒有親見,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一年,我還沒有出生呢。”
林把書翻到第一千零一頁。
“……X最后一次在河灘上玩耍的時候,看到一隊一隊的尸體從上游漂流下
來 。那些人是被用槍或者其他的兇器打死之后拋入河中的。暗紅色的河水溫情地推送著他們……”[①]
林看到這里,抬起頭看著妻子問道:“你還能不能想起來,到底是哪一年?”
“誰知道呢!我還是很小的時候聽人說的。臨江樓那一帶地勢高,聽說啊,當時有那么一段時間,這城里的人每天都跑到那兒去看從上游漂來的尸體。你知道的,臨江樓那兒有個回水灣,這些尸體三五成群地漂過來,他們就像約好了似的,一個跟著一個匯集到那里。聽說,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把臉埋在水里一路漂過來的——后來我見過死青蛙死魚什么的,都是肚子朝上漂在水上,而這些人卻很奇怪,差不多都是把臉埋在水中……”
林想象著一群人把臉埋在水中,隨著河水漂蕩而來的情景……他們一個跟著一個來到臨江樓前的水域,被河水不停沖刷的身體輕輕碰撞,擠作一團,就像是在水里密謀著什么好玩的事情,似乎只要有人一聲令下,他們就會齊齊地從水中仰起臉來,哈哈哈大笑著,嚇岸上的看客們一跳。當然,林知道他們最終并沒有這樣做,他們只是在臨江樓那兒稍做停留,然后就和河水一起拐個小彎,又悄沒聲息地一個接一個地繼續往下游漂過去。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來自哪里,也沒有人知道最后他們去了哪里。”林的妻子思忖著說道。
林默然,有些憂傷地想象著這一場漫長的無聲的旅行,一群尸體的旅行。
林的妻子看著電視,過了一會又說道:“這些我都沒有親眼見過,所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后來人們只用井水做豆腐——這一點倒是確鑿無疑的。”
林低下頭去繼續看書。
“……X注意到了一具很小的尸體,它正朝河岸漂近。很快,它就在離X不遠的河岸邊擱淺了。X走過去,走近那一具很小的尸體,那是一個也許還不到一歲的孩子的尸體。那個孩子的身體被鐵絲緊緊地捆綁著,看不出有槍傷或者擊傷。
他也許是活著被拋入河中的。X望著剛剛漂遠的那一隊尸體,這個孩子就是從那一隊尸體中漂游出來的。也許那里面有他的爸爸媽媽,X心想,或者哥哥姐姐,或者爺爺奶奶,也許那一整隊尸體就是他的全家。X伸出手來,他想將孩子的尸體推回到河水中去。他覺得他應該去追趕那一隊尸體,他應該跟他的全家呆在一起……”[②]
林慢慢把書合上。
電視里,幸福號新型高鐵列車已經駛出了火車站。播音員用動聽的聲音講解道:“這列新型高鐵列車從啟動到時速提升到三百公里,只花了六分鐘。列車時速上了三百公里以后,就基本維持在三百二十到三百三十公里之間運行……” 鏡頭掃過車廂內部,林看見列車行進得相當平穩,倒立在餐桌上的礦泉水瓶、手機、香煙盒都穩穩地豎在桌子上,歷久不倒。
林把一只胳膊擱在餐桌上,身子往后靠過去,一直靠到了墻上。窗外夜如潑墨,有涼風幾許隔窗吹送。林看著電視,把后腦勺抵在墻上,輕輕地緩緩地舒出了一口氣。
高鐵列車一路風馳電掣。
真是漂亮!林想。那個人,X,他現在過得怎么樣呢?
林用一根手指輕輕地把那本書從自己面前推開。林有些羞怯地瞟了一眼他的妻。他的妻面帶了一絲微笑,正聚精會神地看電視,完全沒有主意到他的這個小動作。就像流星劃過夜空,高鐵列車正飛速穿過一片美麗富饒的田野。播音員解釋說這列列車的速度堪比飛機,將極大地縮短沿線各個城市的時空距離。林的妻子看得簡直入了迷。高鐵列車也將經過他們生活的這個小城。毫無疑問,他們的生活將變得更加便利。林兩眼看著電視,想,很快,他和妻子,也許還有患萎癥的旅館老板,還有小城里的每一個人,也許,還有X,是的,X,那個童年時在河灘玩耍的孩子,所有的人,都將可以很方便地搭乘這列幸福號,愉快地出門旅行……
[①] 引自薛憶溈:《一只不肯離開的海豚》
[②]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