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筱喻:魯北大洼行
秋風習習,一排順河而長的倒垂柳正在梳理自己那一頭秀發,半大不圓的月亮下方,一盞路燈忙活著涂脂抹粉,扎扎裹裹;路燈下兩張連椅手牽手、纏纏綿綿;一條沿河小路竊竊私語地一直延伸到遠方打漁張森林公園的木棧道上.....
打漁張縛住蒼龍
打漁張,是個地名,黃河下游最后一道涵閘就在這里。
己亥深秋,中國作家博興采風團趕到這兒時,已是大河落日,暮色蒼茫。大堤上蔚然屹立并彰顯著黃河母親那母儀天下、繁衍百代的雍容大度。
打漁張引黃灌溉工程是國家“一五”期間重點大盤,是山東省開發最早、規模最大的引黃灌溉的牛鼻子工程,1956年動工,歷經三年艱苦奮斗終于完成竣工交付,建成后在農田灌溉、土壤改良、解決人畜吃水難等方面一舉數得,斬獲良好效益。由此,北洼人長舒一口大氣,終于在黃河的咽喉處死死地縛住了蒼龍。
兩股鐵道貫東西,一條陽河通南北。我的故鄉在青州,與博興只隔一個廣饒縣?;刭e館的路上,我的老戰友、著名報告文學作家高建國侃侃而談:“腳踩在這里,就像在現實與歷史的交界線上行走。”他曾在河南工作十多年,詳細考察并寫出《大河初心》等專著。據歷史文獻記載,黃河下游決口泛濫1500余次,較大的改道有20多次。歷史上黃河下游河道變遷的范圍,北到海河,南達江淮。黃河像一把鍘刀,不斷在這一大片地理扇面上來回蹂躪拉鋸。
回到賓館,只見賓館兩層超高迎客大廳的正面墻壁上,一幅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巨幅油畫赫然其上,白浪滔天,氣勢如虎,好在被下面也供有的一尊黃河母親塑像給安撫鎮住了。我默默地躬立在她的懷抱里,第一次真真切切、實實在在地感覺到偉大母親的溫度和親度。
灣頭村成草編“硅谷”
博興縣城往南不遠,有個30平方公里的淡水湖,它有個奇奇怪怪的名字叫麻大湖。麻大湖的水不是西面而來的黃河水,而是來自膠濟鐵路以南泰沂山脈的孝婦河、朱龍河、鄭潢溝、烏河等眾水下流匯集而成。
第二天上午,采風團來到麻大湖。登船而行,湖中有河,河兩邊挺拔黛綠的蒲葦,伸出長長而又潔白的雙手在競相鼓掌歡迎;阡陌上芙蕖如錦、扶蕊搖紅,不時竄出幾只野鳥撒著歡,似乎在向人炫耀著優雅的環境;湖景如畫,穿游其間的鵝鴨魚蝦鱗次櫛比,紛紛招手致意。這里盛產的金絲鴨蛋、白蓮藕、毛蟹、鱔魚風味獨特,久享盛名,曾是歷代皇帝老子獨享的宮廷貢品。蘆葦、香蒲以其莖高、節長、色好、質韌而著稱,用它編織的蒲窩、屏風、大宮燈有“遠至京省,獲利甚豐”的記載。擺葉晃錘的蒲草和波光粼粼的湖水,交織成一幅水物交映的立體畫面。
靠湖吃湖,靠灣吃灣。城南灣頭村的生意經靠的就是麻大湖三件寶:蒲子、綿柳、蘆葦草。
過去的灣頭村由于缺少耕地,外出打工和做生意是主要的謀生方式。其實,對灣頭村人來說,草柳編早是一種骨子里的習俗和本能。女孩兒到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跟大人學編織,幫大人打下手,在這兒,草柳編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本事。
走在灣頭村的大街上,外觀上看似其貌不揚,一副普通的北方農村模樣。然而仔細一看墻上的標語,信息化熱浪撲面而來、隨處可見“在外東奔西跑,不如在家淘寶”“編出美麗鄉村,淘來幸福生活”……
可不是,如今在灣頭村,得益于電子商務和互聯網的嫁接發展,讓草柳編織品傳統手工藝得到了發揚光大,受到了國內外客戶廣泛青睞和認可。
剛剛建成的中國草柳編文化創意產業園區內,注冊網店已有2000余家,有7家年銷售過千萬,網絡交易額突破4.2億元,電商戶年均增收8萬元。直接從業人員突破1萬人,間接帶動周邊從業人員6萬人。由于人力資源、網絡、基礎設施等要素的集聚,灣頭村走出了特色產業的鄉村振興之路。淘寶村的出現,更是帶動了一批又一批能夠掌握關鍵技術的年輕人返鄉創業,帶動村民致富。
“奇了怪了,當年的“北洼鱉”咋飛上了天!”作家們齊聲叫絕。
桃花依舊笑春風
博興之行,給作家們注入了諸多興奮劑。尤其這里還是中國呂劇的發源地,呂劇是中國八大戲曲劇種之一,是山東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劇種。它流行于山東大部和江蘇、安徽、東北三省的部分地區,起源于博興縣呂藝鎮。它像廣褒質樸的北大洼一樣,以淳樸生動的語言、優美悅耳的唱腔、豐富多彩的音樂語匯而深得廣大人民群眾喜愛。
我雖不是北洼人,但從小卻是聽著呂劇長大的。然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魯北大洼,在全國全省一直都是地理上和經濟上的洼地,卻如何一舉成為文化上甚至是道德上的高峰?
記得那年秋后,我們村來了一位北洼討飯的,他姓鮑,年紀輕輕,卻是邋邋遢遢,白天挨家挨戶要飯,晚上就睡在場院的柴火垛旁。父親母親看他可憐,就打開我家夏天烘烤黃煙的煙屋,讓他住進去,這兒雖沒家具,卻也遮風避雨。此后,這個討飯的小伙子每天不聲不響主動給我家挑兩擔水,后來有空也和我們一起玩,沒想到他心靈手巧,還能說會唱。他要的飯總比別人的多,因為他時常給人唱上幾塊呂劇小段,比如《王漢喜借年》《王定寶借當》《小姑賢》等。
那年春節前,母親送給他兩個麻袋,他把討要來的百家煎餅(煎餅是青州人的主食)茬子整整裝了滿滿兩麻袋,樂滋滋地挑著回家過年去了。
我母親大字不識一個,卻是典型的呂劇迷,自己竟能哼哼出很多唱段。我們那里將京劇叫大戲,呂劇稱為小戲。每當播放呂劇時,她就會說:“聲音大一點。”后來有一天,發現鮑大哥不知從哪弄來一堆東西,自己鼓鼓搗搗,制作了一把土制的二胡。然后上弦拉弓,吱吱悠悠一板一眼地拉起了呂劇唱段。我和我大哥就跟他學,一起舞蹈,樂此不彼。
行走在博興呂劇之鄉,專門趕來采風的山東省作家協會原副主席趙德發回想當年,也是感同身受,不無感慨:那時雖然窮得叮當響,但年輕人都是清一色的文藝青年。他記得當時公社商店里一把二胡兩元兩角,一把笛子三角六分,家里這點閑錢也沒有啊,就爬上樹折一根樹枝,收拾一下就拿來練指法,曲子響在心里,后來他還專門寫過一篇小說叫《實心笛子》。
后來,好像北大洼年景越來越好,鮑大哥就不再來我們家鄉要飯賣唱了。聽說他回家后不僅成了家有了孩子,還組織起了莊戶劇團,逢年過節到處送戲下鄉,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上世紀八十年代,他聽說我母親得了個不好治的病,手術后長期病臥在床。一天,他突然帶著自己的小團隊來到我家,叮叮當當專門為我母親來了個呂劇專場。母親激動地說:“值了,就是死了也值了。”這年冬天,年沒能過去,母親果然撒手人寰。年過半百的鮑大哥連夜趕來,在靈堂前搭起班子,吹吹打打,一把鼻子一把淚,親兒子般為我母親哭靈送終。
不知又過多少年,鮑大哥知恩圖報的深情厚誼在我心里實在是揮之不去。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去北大洼看望他,找是找到了,遺憾的是他人卻已經走了。我在他創辦的莊戶呂劇團里躊躇磨蹭了半天,望他留下的一張張劇照直愣愣發了半天呆....
此次采風行活動的主人像是猜透了作家們的心思,第二天晚上,專門安排了一場呂劇晚會。
咚咚咚、鏘鏘鏘,一陣鑼鼓之后,墜琴、揚琴、琵琶、三弦等配檔和合,鏗鏘做聲,郎朗叫板。當地呂劇團的專業演員上臺,唱起呂劇《借親》上那家喻戶曉、婦孺皆會的一個段子:
“馬大寶喝醉了酒,忙把家還。
只覺得,天也轉來地也轉。
為什么,太陽落在東山下,
月兒正西明了天哎,明了天。”
晚會現場一時響起叫好聲、口哨聲、敲碗敲碟子聲,聲聲不斷。
這時,只見本次采風活動首席嘉賓——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李炳銀健步走上舞臺,拿起話筒說:我的家鄉在黃河上游的陜西臨潼,從小喜歡唱的是秦腔。今天第一次聽到了山東呂劇如此優美動聽,不知不覺把自己的秦腔癮蟲給勾出來了,索性上來唱一曲唐代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助助陣: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鏗鏘悅耳、抑揚頓挫,一下把晚會推向高潮。大家就是大家,李會長既充滿了黃河上游黃土高坡人的高亢和激越,又入鄉隨俗,惟妙惟肖地演繹了黃河下游北洼人的樸拙與深沉。
末了,那穿越時空隧道的渾厚音律久久回蕩在演出大廳: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
(博興縣委宣傳部)